万程笔下>青春>负重一万斤长大 > 卡列宁娜转身离去03
    林柏柏情绪激动,半转过身来冲方与泽胡乱挥着手做些意义不明的动作,嘴里发出小野兽般的尖啸。方与泽和丛真借着走廊上的灯光分明看见林柏柏伤痕遍布的掌心。少女斑驳的掌心新伤旧伤叠加,血肉模糊,她分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却还是巴巴地看着方与泽的手机。丛真不由得感叹林柏柏还真是个狠人,为达目的竟然真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丛真自小生活顺遂、父母双全,物质和精神上的满足让他散发一种由内而外的自信和从容。他还没结婚,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当然不会知道小孩子就像个黑洞,是需要很多很多爱的。不是被爱浇灌长大的孩子身上总有种易碎且令人恐惧的饥渴,那种饥渴发自灵魂,带着毫无顾忌的孤勇。那是还不谙世事就面对世界留下的伤痕,永不痊愈,永不忘记。

    宿舍的窗户又古怪地响了两声,方与泽手中的电话已经被对方挂断了,忙音过后便只剩下手机屏幕昏暗的光,可惜连光都那么短暂,几个喘息之间就灭了。

    林柏柏看着方与泽的手机终于陷入了静默。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彻底地迷惑了。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方与泽,即使是在暗夜之中,她那双眼睛也亮得怕人,冷漠得让人脊背发凉。

    那已经不是一个少女该拥有的眼神了。

    方与泽暗道不好,拔腿就往宿舍里冲。林柏柏已经阖上了眼睛,她的腰软了,身体以一个奇异的角度往窗外冲去。丛真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只剩下刺耳的夜风呼啸和一声巨响。

    宿舍大窗的上方荡下了一个黑影,那身影瘦长高挑,却极其柔韧敏捷,他手脚并用一推一拉,正巧挡在了林柏柏下落的轨迹上。

    只见那人抬起一脚,狠狠地踹向了林柏柏。林柏柏一声闷哼,身体被这一脚踹得在空中改变了方向,重重地落在了宿舍的地面上。

    是胡云南。那一脚虽说救回了林柏柏,他却被弹向了窗外。方与泽的心脏狂跳,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怕多些还是气多些,他腿软得不行,蹲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只隐约看见胡云南腰间似乎绑着什么东西。方与泽压着咳嗽,捂着嘴蹲在地上喘个不停。

    丛真原本扶着林柏柏,听见动静马上回过头来看他。方与泽给了丛真一个“没事”的眼神,狠狠掐了虎口处勉强镇定下来。

    这时胡云南已经落了地,他解下了腰间绑着的窗帘,冲楼上观望的另一个警察比了个手势。方与泽看着窗前的胡云南走向他,黑色衬衫和西装裤包裹着的矫健身形已经褪去了记忆中的青涩和纤细,他活动脖子整理袖扣的神情竟有七分像他大哥胡道京,基因果然是骗不了人的。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伴着悦耳的铃声。

    胡云南见方与泽还在发呆,便走过去蹲下,一只手搭在方与泽肩膀上,另一只手从方与泽外套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他们两人相对的位置有点远,胡云南拿过手机的时候险些把东西砸在地上,他见方与泽对彼此的距离没什么抗拒,这才大着胆子默默又靠近了一些。

    那是一个安慰和保护的姿势。方与泽半低着头,从胡云南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的发顶。方与泽的头发柔软却有点干燥,不是纯粹的黑色,贴近发尾的地方在有光的某个角度看是令人感到温暖的粟色。胡云南嘴里跟罗素交待着事情,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方与泽的肩膀。

    方与泽在发抖,大概是给林柏柏和自己吓到了。胡云南这么想。

    林柏柏当夜就被送到了医院。说来令人唏嘘,林柏柏就算是闹到这样的程度,她的父母仍旧没有立刻出现。方与泽拨通的电话是去楼上的那位民警的,林柏柏的父亲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给方与泽回了电话,“我赶回港城需要一天半,医药费是多少?我先打到您卡上。”方与泽淡淡问了一句,“柏柏的母亲不方便过来一趟吗?”林柏柏的父亲沉默了很久,“我和柏柏妈已经分开三四年了,她调职离开港城也是因为这个……”方与泽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只在下午跟马主任汇报的时候提到了这件事。

    马主任沉吟了一下,“林柏柏的父母应该是对她隐瞒了两人的感情状态,这倒也不意外。很多婚姻出了问题的家长都会在孩子高考之后才离婚,怕影响孩子成绩。”方与泽听着,没说什么。马主任继续道,“其实中午的时候林柏柏妈妈已经赶到医院了,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很疼林柏柏的,所以我们有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林柏柏的母亲自认已经回应了林柏柏的诉求。

    这种情况下林柏柏出了危险学校就理应承担监管不力的责任。林柏柏给胡云南那一脚踹得够呛,摔在地上摔得实,左手手臂脱臼了。胡云南全程没有出现,只是派了他的助理罗素全权代理他。他的态度很明确:当时事出突然,为了保证林柏柏的生命安全他确实采取了非常规行动,林柏柏妈妈的要求湘宁集团愿意配合。

    “小【马赛克】胡【马赛克】总配合警【马赛克】方出手救人,学校这边的压力小了一些。”马主任说,“不过这些事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了,你现在的工作重心就是安抚13班同学的情绪,但是不要私下答应家长什么事、也不要轻易给出什么承诺。”

    方与泽应了。马主任这些日子还是比较赞赏方与泽的,他们几个老的私下聊起年轻人来,和校长最欣赏丛真赤子之心,他最看重方与泽进退有度,左右有局。和校长看起来是个好好先生,实际上是个直来直去的暴脾气,他总觉得方与泽年纪轻轻太拘谨迂腐、没有活气。马主任比和校长见人多些,他觉得方与泽虽然看起来迂,其实是傲气。不过方与泽这份傲气不像是天生的,倒更像是经历了什么事情之后给自己划下的底线。

    马主任喝了口水笑道:“这年头咱们也算是高危职业,要注意保护自己。”

    马主任这份善意方与泽自然感受到了。他虽然不喜欢和马主任这种老狐狸打交道,却也对他为人处世的这份通透和圆融抱持敬意。这世上向来只有年轻人才有资格嘲笑“中庸”,方与泽已经不再年轻了。他犹记得年少读《红楼梦》,看到贾宝玉不肯睡挂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联的那间房,心里只觉得痛快。可是现在想起来那副对联没一个字是错的,“世事”“人情”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回避不掉的问题。

    那时方与泽的母亲还在,胡云南在他家住着,窝在他身边看他看书,看不到一会就会睡着。可胡云南觉浅,睡一会又要惊醒,方与泽就让胡云南伏在自己腿上,给他盖了自己的衣服,拍着他的背。

    蓦然回首,竟已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